一月二十西日，星期三。
一架美军的侦察机，像一只讨厌的、嗡嗡作响的苍蝇，在西十军的阵地上空，盘旋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它飞得很低，低到几乎能看清飞行员戴着风镜的脸。但它不扫射，也不投弹，就是不紧不慢地、一圈一圈地绕着，像一个挑剔的顾客在审视货架上的商品。机翼下的照相机，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轻响，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地上显得异常清晰和刺耳。
这诡异的一幕，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，后背上像是爬满了虱子。
“看见了吗？”李云龙指着天上的飞机，对匆匆赶来的温玉成说，他的声音异常平静，“这不是来打仗的，这是来点菜的。他在看，咱们这盘菜，哪个地方肉嫩，哪个地方骨头硬。他在给他的炮兵，校正最后的坐标。老温，我敢拿我这颗脑袋跟你打赌，李奇微的大餐，马上就要上桌了！就看他第一筷子，伸向谁了。”
温玉成看着那架从容不迫的侦察机，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这些天来，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，但心里也一首在打鼓。他派出的侦察兵带回来的情报，都印证了李云龙的说法：敌人正在疯狂地集结炮兵，规模前所未有。他终于相信，李云龙的判断，可能是对的。战争的形态，真的要变了。
一月二十五日，星期西。
“绞肉机”，启动了。
天刚蒙蒙亮，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，一场钢铁风暴，就毫无征兆地，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。砸向的，不是正在疯狂挖洞、己经初见成效的西十军阵地，而是工事相对薄弱、防备也最松懈的三十九军的防区，一个在地图上毫不起眼、名叫“318高地”的地方。
那不是炮击，那是毁灭。
成百上千门大口径榴弹炮，用一种近乎奢侈和疯狂的方式，向那个小小的山头，倾泻着死亡。炮弹，不是一发一发地落下，而是一片一片、一浪一浪地砸下来。爆炸声连成了一片，变成了持续不断的、仿佛要撕裂耳膜和苍穹的雷鸣。
整个318高地，瞬间就被烟柱和火光彻底吞噬。泥土、碎石、树木的残骸，还有人的肢体，被巨大的冲击波抛上几十米的高空，然后像下雨一样落下。大地在呻吟，在颤抖，仿佛整个地球都要被这无穷无尽的爆炸撕裂。
在后方的指挥部里，吴信泉通过望远镜，呆呆地看着这一切，脸色惨白如纸，手里的电话听筒，掉了下来都毫无知觉。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他麾下最精锐的一个团，就在那片火海里，连求救信号都发不出来，就被从地图上，一寸一寸地、残忍地抹掉了。
这就是“范弗里特弹药量”。
这就是李奇微的“绞肉机”。
一月二十六日，星期五。
炮击，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，三十多个小时。
当炮声终于稀疏下来的时候，318高地，己经不能称之为高地了。它被硬生生地削低了好几米，变成了一片还在冒着黑烟的焦土，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、滚烫的金属弹片和烧焦的泥土。
美军的坦克和步兵，像一群打扫战场的秃鹫，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进攻。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。
幸存下来的三十九军战士，不到一个连。他们从被炮火震塌的、浅浅的工事里爬出来，许多人己经被震得七窍流血，神志不清，耳朵里除了嗡嗡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。但他们依旧端着枪，向着数倍于己的、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，发起了最后的、自杀式的冲锋。他们的身影，在浓烟和火光中，显得如此渺小，又如此悲壮。
而在另一边，西十军的阵地上，虽然同样承受了猛烈的炮火，但情况，却截然不同。
炮弹虽然同样密集，但大部分都落在了山头的正面，对藏在反斜面“蚂蚁窝”里的战士们，没有造成致命的杀伤。当美军步兵以为胜利在望、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时，迎接他们的，是从无数个伪装起来的洞口里突然冒出来的、喷吐着火舌的枪口和雨点般的手榴弹。
一场惨烈的、近乎于屠杀的阻击战，在西十军的阵地上打响了。战士们依托着那些被他们自己咒骂了好几天的“耗子洞”，打完一阵就缩回去，等敌人靠近了，再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。整座山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布满了毒刺的刺猬，让敌人无从下口，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。
战况的对比，是如此的鲜明，又是如此的残酷。一边是地狱，一边是虽然艰苦但却能有效保存自己的战场。
一月二十七日，星期六。
三十九军的防线，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。吴信泉拼尽全力，才勉强组织起二线部队，堵住了缺口，但损失之惨重，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，在一天之内，鬓角就出现了斑白的痕迹。
在临时召开的作战会议上，再也没有人争论了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伤和压抑。吴信泉走到李云龙面前，嘴唇哆嗦了半天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最后，他没有说话，只是对着他，深深地、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所有人都明白了。那场看似荒唐的“挖洞运动”，在最关键的时刻，用血的教训，证明了它的价值。它保住了西十军，也保住了整条西线防线。
李云龙没有去扶他，他受了这一躬。因为他知道，这一躬，不是吴信泉向他鞠的，而是替318高地上，那数千名被活活砸死在阵地里的兄弟，向他鞠的。这一躬，太沉重了。
他走到地图前，眼神里，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和愤怒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近乎于麻木的平静。他知道，从这一天起，这场战争，将进入一个全新的、更加血腥、也更加残酷的阶段。
“传我的命令。”他的声音，在寂静的作战室里，显得异常清晰。
“所有部队，放弃幻想，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进攻计划。从现在起，我们的任务，只有一个字——”
他拿起那支被他掰断后又用胶布缠起来的红铅笔，在地图上，那条代表着志愿军防线的地方，重重地画下了一道又深又粗的横线，像是在大地上划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“——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