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束意味不明按住手背,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坐下。目光在她泛着水色的唇上一略而过,从一脑袋的浆糊中勉强抽出一丝清明,问道:“你回家后,家人待你不好?”
她竖起食指,晃了晃,反问道:“什么算好?什么算不好?不算太好——也不算太差,在他们认知里,是挺好的吧。”
那就是不好。
杨束心中一动,总觉得自己是懂她的,于是又大着胆子迂回问了一句:“你有什么心愿吗?”
“心愿?”
她的眼睛很缓慢的眨了一下,眼底有抑制不住的憧憬之色。
杨束点点头:“我知晓了,你有想做的事,他们不同意,所以你不痛快,对不对?”
两人相对而坐,中间隔了那鼎红泥铜丝炉,袅袅地升腾起热气。
她无言了片刻,忽然噗嗤笑出声:“你又知道了——我想做的事?想?想有什么用?”
“如何没用?”杨束随意做了个起手式,“譬如招式,要先在心里‘想’清楚了,才能动手习练,手上一遍,胸中百遍,才能勉强说会了,心手相通,融会贯通,才能说擅长。”
“擅长?”她好似醉了,两颊飞起的红晕更盛,提高音量,带着两分伤心道,“我擅长做的,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的,就是做明家的女儿!”
她胸膛起伏,鼻息咻咻:“一个所谓的才女,写成诗词文集,由我父亲代为交游。我曾见过我父亲写给别人的拜帖,说什么小女拜读大作,只觉文华涌动,不似凡作,求指点一二,引以为此生大幸。你知晓这是什么吗?”
“这就是女子的前程。男子读书,求官求名求利,这是前程。女子读书,锦上添花,待价而沽,卖个好价钱,这也是前程。”
这类论调,杨束现在多少也懂了一些,但在他从小长大的价值体系的,这些都是不存在的,一些真心话难免脱口而出道:“什么前程?男的戴着个丑得要死的苍蝇脚,整日里踩低拜高?”
他摇摇头:“要我说,别管那什么前程后程的,你不喜欢,不要便是。想做什么,只管去做,若有谁不同意,你告诉我,我帮你打、呃,劝服他。”
明新微愣了愣,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杨束口中“男的戴着个丑得要死的苍蝇脚”是指官员的飞天蹼头,满腔的郁懑如同被划拉了一道小口,畅快的风吹进来,有些想笑。但只一瞬,又沉回乱麻般的思绪里不知所往,口中胡乱呢喃了一句:“真的可以吗?”
“千真万确!”杨束挠一挠额头,忽的站起来,从灯架上捏起那个酒盏,一口闷了,冲她致意了一下道,“愿为驱使——说吧,你想做什么?”
明新微觉得身前的红泥火炉烤得她有些发热,喉咙发紧道:“可、可我论武,手无缚鸡之力,论文,也不过纸上谈兵。”
杨束认真道:“非是纸上谈兵,贝州、立安山、东京,你总有妙计——”
明新微打断道:“战乱不过是一时的,长治久安的承平年月,哪有那许多危机,要什么妙计?”
他不会劝慰人,亦不习惯同她争论,只好换了个方向,笨拙道:“你檄文也写得好,天下谁人不知道幸明先生?”
这话就更差得远了,明新微道:“中书门下、图龙阁里,多得是饱学之士,不过八股文章罢了,他们个个能写得引经据典,写个百八十篇不带重样的,有何稀奇?况且他们还多深谙为官之道,脑袋削得尖着呢,我自愧不如,望尘莫及。”
杨束张了张口,一时无言,忽然灵光一现:“还有——狼!你杀过一条狼,你还记得吗?”
狼?
杨束隔着斗篷,轻轻扣住她右臂,正色道:“就是这里,你还记得吗——天禧五年的初雪夜,我找到你的时候,你握着匕首,手还刺在狼肚子里,狼咬住你的手臂,满身的血,也不知是你的,还是狼的。”
“我从来不知道,一个全不会武的人,也可以如此、如此——”他如此了半天,笨口拙舌,也没如此个所以然来,但她却懂了。
他扣住她右臂的伤疤的手掌,隔着冬衣,也仿佛熔金的火焰般透过来,要烧起来,烫入心底。
此时,偏北风吹得小船摇晃了一下,没栓紧的窗户“嗑咄”一声晃开了,漏进来几片细小的雪花——下雪了。
一瞬间,天禧五年的初雪仿佛再一次落到了她身上,那种天地无人唯有自救,置之死地孤注一掷的勇气,也在一瞬间席卷了她。染了她满身的狼血,好似跨越流光百里,渗透发肤,浸入她血液里,她感到战栗,眼眶发烫,心潮起伏。
在风帘翠幕,富贵繁华的汴京,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,不知何解的寂寥,无法表达的志向,好似被人赤裸裸地触碰到了。
她低头看着他扣住自己右臂的手,骨节分明,青筋隐现,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:“杨束,我回不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