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么?我瞧瞧……这不还好好躺着吗?就这姿势他都连躺三四日啦……再说了,于将军早在朝觐时,便中了钩吻之毒,必死无疑!少君那一剑为的是给于将军留个全尸罢……谁知从乱葬岗里挖出来,人还吐着气呢,唉,话虽如此,于将军眼下也不过是躺着等死罢……”
“那个……我也瞧见了!我跟着响玉哥学过些拳脚,眼目尖得哩,断不会看错!”
“哼,我看你们是吃了蕈子迷昏了眼……啊!于将军坐起来了!”
祝好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张陌生的面容,有手里捏着湿帕的,有端药的,捧粥的……无不屏息凝神地望着她。
她的脑中嗡嗡一片,只稍一挪动,额角便传来钝痛,胸口的剑伤更是撕扯着神经。
若剑锋再偏上半寸,祝好可以笃定,自己绝对得再晃过黄泉路,飘上三生石畔,行经望乡台,随着幢幢鬼影流入望不见首尾的奈何桥。
欸……等等!
“……镜……镜子……”
沙哑如砾石相摩的嗓音完全不似往昔的自己,床畔围着的少年少女似得了赦令,七手八脚地去够台上的方镜。
方镜映出一张男相,左颊横亘一道陈年刀疤,眉峰如翘刃,斜飞入鬓,狭长的眸子却意外清亮,麦色的肌肤干燥浮皮,透着久经沙场的凌厉英气。
她一动左手,镜中人也随之抬手,她蹙眉,那人也拧起剑眉,她方一张口,身侧的一名少年手急眼快地塞了块花糕,镜中的男子也同样鼓着两腮咀嚼着糕点,嘴角沾上细碎的糖屑。
她为何……为何成了个男人?!还有!他谁啊!
“我要见……我……”她猛咳了好一会儿,两腿一伸,仰倒在榻上,“我要见宋携青!”
……
一间敞阔却分外素净的居室内,宋携青半倚在窗,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着,露出一截缠在前胸的绷带,他转着青瓷茶盏,手执一卷墨迹未干、行文潦草的奏疏。
侍立在旁的少年偷眼望去,见他家少君面色仍透着病白,不由在心底将于殊咒骂了千百遍,少君为保他全尸,不惜剑走偏锋在御前做戏,他倒好!竟反捅少君一刀!这一刀虽教少君在昏君那洗脱了嫌疑,可他怎敢刺得那般深!
宋携青随手将过目的奏疏掷入竹笥,这些不过是他命人暗中誊抄的,并非真迹真疏,他轻啜半口清茶,问:“响玉,于将军醒了?”
名唤响玉的少年收敛周身戾气,乖顺颔首道:“醒嘛,是醒了,听撑花姐姐说……说是于将军……”
他点点脑子,“这儿不大清楚,嘶,也难怪,钩吻之毒本当无解,纵使少君施以奇珍妙药吊着于将军的命,原也是回天乏术罢,如今他能从阎王殿遁逃,反而邪乎!如此说来,脑子不清楚些倒也正常……少君您说是这么个理吧?于将军一醒便讨镜自照,一见镜里的自个儿,竟吓得两腿一蹬,仰倒在榻,哦,于将军成日里还嚷嚷着要见什么宋携青……”
响玉见自家英明神武、俊美无双的少君自新取的奏疏里抬眼,“他说见谁?”
“宋携青。”响玉摊手道:“少君也不曾听闻此人的名讳吧?我也不曾呢……我想,定是于将军神智未醒空口捏造的!不若这宋携青便是当街的泼皮赖鬼!少君,我已命人去查了,暂不见苗头呢……”
“不必查了。”宋携青截住话头,“今夜,我亲自会会他。”
……
“我说,你们家的主子正是我要见的宋携青……是,他唤宋琅,可他表字携青啊……好好好,他不唤携青,也无表字……那我要见宋琅,见你们家主子,好么?好,我不直呼他的名讳,我要见你们少君,见当朝帝师可好?可允?”
“将军……并非我们有意为难,只是少君是否愿见,还需少君的意思,消息已递至宋府,将军且再等等。”
撑花静立屋外,正欲再劝,忽见青石地上斜斜投落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,她微微睁大眼,仰首望去,见着来人,撑花慌忙要跪,宋携青抬手止了她的礼,撑花会意,却不肯怠慢,深深一福身,才悄然退下。
“我想见你们家主子,竟这般难?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救了我,既如此,他必有所图,是想同我商议些什么?还是想从我这儿打探些什么?”祝好虚捂着伤处在里间来回踱步,“他究竟何时才肯露面?”
祝好的耐心近乎耗尽,她猛地转身,正打算夺门而出,房门却先她一步自外大敞。
院中拂落一地春,她措不及防,撞上一双无悲无喜、静若幽潭的眼。
“宋……”
“放肆!少君名讳,岂容你直呼?”
祝好循声看去,一少年黑衣飒飒,高束马尾,正疾步而来,他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腰悬佩刀的亲卫。
不待祝好多言,宋携青已然掠过她步入内室,她不及反应,便莫名其妙地被那些个亲卫左右架着入内,踉跄着跪坐在地。
其人高坐上首,亲卫焚香奉茶,更有甚者在轻手轻脚地调整烛台的方位,不
论是香,抑或是茶,处处透着不露声色的讲究,上首之人面如冷霜,瞧也懒得瞧她一眼,周身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疏冷,祝好不由蹙眉。
原来……这才是真正的他吗?那个她不为所知,百年前的宋携青。
宋携青略抬下颌,“坐。”
身后之人立时松开钳制,将祝好推上一侧的矮椅。
她还记得他,可反观宋携青,明显对她毫无印象……思及此,祝好垂眸,瞧着自己毛糙宽大、属于男人家的手掌,祝好茅塞顿开,哦,依她眼下的相貌,他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……
可是,眼下是在百年前的瀛朝,宋携青认得她才有鬼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