仍是剪不断的连绵雨,他教人拦下,赐名江稚。
彼时的他尚不解还真为何为他取作江稚,却待他极好,锦衣华服、炊金馔玉,再不必受人欺辱,偶或遇着一二人,虽仍不免鄙薄,大多人却愿尊称他一声:“殿下。”
殿下?
一日,曾逼他舔靴的草墩儿扑通跪倒在他跟前磕头,“……殿下饶命!奴……奴有眼无珠,不知栓子您竟是大瀛送来的殿下啊……”
江稚似懂非懂,只明了一事——他不再是昔时任人践踏的小奴了。
他盯着草墩,无声一笑。
众尔皆传,草墩儿不知怎的一跌将两只腿摔折了,眼见命若悬丝,好在草墩儿不知何时结识一贵人,贵人为他请来医工,道是腿救不回了,若再放任不医,溃脓势必蔓延入根,终至全身溃烂而亡。
什么?想活命?倒也不是全无法子,医工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钝刀,计较着将两腿断去。
只惜草墩儿福薄命薄,将将割着一只腿,骨头尚且粘着皮肉将断不断,人却没挺过去,死干净了。
草墩儿自是他的手笔,他正打算一一讨债,不意余下之人竟莫名在短短日内接连惨死,且状诡奇。
直至某一日,他见兰元悄然隐在廊柱下,江稚顿时明了,这是兰元回来报恩了,兰元倒也坦率,操着一腔异族口音直言本不愿回来,怎奈一返故居,妻儿
皆已亡故,祭香罢,他方知此间茫茫早已无处可去,只得折回还恩。
江稚面作悲悯劝慰他节哀顺变,心底却在窃笑,所幸他妻儿死得干净,否则兰元又怎会甘心折回,为他所用呢?
日复一日,江稚除却吃喝玩乐,还真遣来人教他读书断字、孝悌忠信,乃至宫规礼仪。
他学得有模有样,如披人皮的牲畜,还真终于亲自来见他了,还真领着他横穿重重宫阙,行至一处幽深僻静的小殿。
只一推门,便是浓重的药草腥味。
他二人入得门槛,渐行渐近,虚倚在榻沿的少年缓缓转身——
江稚骤然止步,榻上之人生就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,只是那人的眉目温润似玉,而他尽是狰狞,连日来所有的困惑在此刻已见分明。
原来他所得的一切,锦衣华服、炊金馔玉、拥奴唤婢,皆只属于榻前的病弱少年。
连同名字。
第102章双生
他自有名,却非父母所赐,只因儿时被人与猫儿狗儿栓在一处作耍,故而唤栓子。
“却不知你我谁先呱呱坠地……”榻沿虚倚着的少年微微一笑,眉目温润如春拂过,“既如此,便容我擅自作主,唤我一声哥哥可好。”
他强逼自己挤出一抹笑,敛起戾色,乖顺地唤:“哥哥。”
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,停了又起,他立在殿中,浑身僵冷,如坠冰窟。
原来,这些个锦衣华服、炊金馔玉、拥奴唤婢,本也当有他的一份,原来,他并非生来为奴,亦非庆人。
他生在遥远的大瀛国,然瀛国视双生子为不详,母妃便将他送了出去。
不知多少辗转流离,在庆札上根。
栓子试着挪步,缓缓抬起一双空疏的眼,望向榻沿上真真正正的江稚。
那人的十指洁净,指甲修得圆润光滑,不似他的指甲被啃啮得凹凸参差,缝里藏满泥垢。
……为何当年被送走的不是他呢?为何偏偏是自己呢?
若他生来便是卑贱之命,他认了,可偏偏天意弄人,教他一窥天光,又覆手剥夺。
……好在,好在榻上之人行将油尽灯枯。
他那凭空冒出的兄长,面上挂着虚浮的笑意,抚着他的额,温温道:“我打小缠病,本就是个命不久矣之人,母妃殿前侍奉的嬷嬷临终之际其言也善,将你的事告诉了我……母妃去得早,嬷嬷这些年也曾暗下打探,知你当在庆地,正逢两国需遣皇子为质,我便自请前来……左不过已是将死之身。”
“栓子……是……是我们对不住你,可纵观双子,无不是任其买卖为奴抑或处死,母亲将你我一人送走,也是无可奈何……”言及此处,江稚温润的面上掠过一丝窘迫,他探问道:“是以,我想将你换回,你看,可好?这般,亦是我来此为质的目的。”
“……至于父皇,我已谎称病愈,你不必忧心……届时,你便替我回家。”
他原以为终于有家可归有至亲爱怜,末了,却是归个家也需借着他人的皮,他人的名。
他活在阴暗的一隅,日复一日地盼着那人早些死了,烂作枯骨,消失殆尽。
待候的日子里,他几乎日日来到此地,演着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,那人呢,则日日对他讲着瀛宫之事,谈及他全然陌生的父皇与母妃,谈及他们三人、谈及他与长兄、幼妹之间的骨肉亲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