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馆内,陈旧的梁柱投下浓重的阴影,交织成诡谲的纹路。姜策旁若无人地将最后一粒花生米抛入嘴里,腮帮鼓动间,酒馆主人新添的茶水又被他一饮而尽。杯盏重重磕在木桌上,惊得几缕烛火猛地窜高,映得他身后白胡子老头们的脸色比墙上的陈年壁画还要难看。
终于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按捺不住,佝偻着背凑到姜策身旁,干枯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袖口,声音压得极低:“侯爷,你看……”
姜策歪着头,桃花眼微微眯起,眼中蒙着一层似醒非醒的雾气:“看什么?”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懵懂,却让老者喉间一紧。
老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喉结艰难地滚动:“不是看什么。而是,您这酒也喝了,花生也吃了,是不是该……”
“该走了?”姜策猛地直起身子,腰间玉带撞得桌案上的酒壶叮咚作响。他扫过老者涨红的脸,忽然嗤笑出声,笑声惊得梁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乱飞。
旁边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去,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侯爷,出来时皇上交代的事,你可别忘了。”他刻意咬重“皇上”二字,眼角余光警惕地瞥向对面稳坐如山的欧阳振轩。
姜策顿时烦躁地挥了挥手,金冠上的流苏跟着乱颤:“一路上你们都在我耳边唠叨,我能忘了吗?”他抓起酒壶又要往嘴里灌,却被老者眼疾手快地按住,这一举动让满室气氛瞬间凝固。
欧阳振轩始终倚在木头椅上,修长手指把玩着粗糙的酒盏,杯壁倒映着他似笑非笑的眉眼。他优雅地端起杯子轻抿一口酒,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喉间,喉结微微滚动,举手投足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。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同情,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不过是春日柳絮,轻飘飘地与他毫无干系。可只有林悦之注意到,他垂在身侧的右手,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纹饰——那是只有在局势紧张时,他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。
“谈判桌也是战场。”林悦之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句话,目光扫过酒馆内剑拔弩张的众人。角落里,赵小将军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;宋先生则抚着衣袖,眼神如鹰隼般锐利,将每个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。
姜策突然重重搁下筷子,木屑从开裂的桌角簌簌落下。他直视着欧阳振轩,眼神难得清明:“我记得小时候,我们都还在太学里念书时的事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,却在寂静的酒馆内清晰可闻,“一次校场上练习射箭,樊将军要求我们百米中红心。那本就简单,你练得不耐烦了,鼓吹着小韩他们一起要求射飞靶。”
他顿了顿,喉结在暮色里滚动如坠石。檐角铜铃忽然轻响,恍惚间,姜策仿佛又看见十二岁的欧阳振轩站在烈日下,玄色衣袍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,沾着草屑的靴底死死碾进沙土里,指节泛白地拉着比他还高的大弓。"樊将军笑你们年纪太小,拉不动大弓,更射不了百步外的飞靶。"姜策的声音被夜风揉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,"你却咬着牙,额角青筋突突跳动,偏要当众证明自己。弓弦割裂掌心的瞬间,血珠顺着檀木弓臂蜿蜒而下,在靶心晕开红梅似的痕迹。"
此后整整十七日,校场晨雾里总飘着血腥味。姜策记得欧阳振轩如何在卯时三刻准时出现,手腕缠着浸透草药的布条,指尖结痂的伤口被弓弦一次次磨破。暴雨倾盆的傍晚,他看见欧阳振轩跪在积水里捡箭,湿透的刘海黏在苍白的脸上,却固执地将每支箭都擦拭干净。连素来冷硬的小韩都攥着金疮药欲言又止,那少年却只是闷头拉开弓弦,破空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寒鸦。
欧阳振轩的睫毛轻轻颤动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那些被鲜血染红的箭靶、磨破又结痂的手掌,此刻都化作嘴角一抹淡淡的苦笑:“都是少年血气方刚,鲁莽冲动时的往事了,你提它做什么?”他端起酒盏的手微微收紧,杯中的酒水泛起细小的涟漪。
姜策却猛地站起,衣袂扫翻了身旁的茶盏,褐色的茶水在桌面上蜿蜒成河:“我只想说的是,我知道你的为人,一旦认定了目标,不达目的势不罢休。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字字如重锤般砸在众人心上。
刹那间,空气仿佛被抽走,姜策身后的官员们脸色骤变,纷纷手按兵器。赵小将军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小半步,宽阔的身形如同一堵墙,将林悦之与对方一名满脸横肉的武将隔绝开来。他腰间的软剑已经出鞘三寸,寒芒在烛光下若隐若现。
欧阳振轩却依旧端坐着,放下酒杯时,指尖在木桌上轻轻叩出三记脆响。他俊逸的面容上还是一片祥和,仿佛真的只是在和老友追忆往昔:“阿策,还是你了解我。”他的目光越过姜策,望向酒馆外渐渐暗沉的天空,那里乌云翻涌,似有暴雨将至,“你放眼看看如今凌云,冗官浮泛,凌虐下民;机构亦是叠床架屋,尸位素餐。如今又有奸党当道,鞭挞百姓。”
他突然将手中酒盏重重砸在案几上,杯盏碎裂的脆响惊得邻座茶客纷纷侧目。酒液顺着木纹蜿蜒成溪,倒映着他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:“我自幼钟鼎禄食,受百姓奉养,如今见此场面若还能继续呼卢浮白,放浪山水——”话音戛然而止,喉结在绷紧的脖颈间剧烈滚动,“我是对天下子民的不义,是将黎民置于水火却视而不见的懦夫!”
他猛然起身,宽大的袖袍扫落案上酒壶。瓷壶坠地的轰鸣声中,他一脚踢开身前长凳,靴底碾过满地狼藉,靴跟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金石之音。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他瞳孔收缩如鹰隼,眼尾因情绪激荡泛起血丝:“更不要说我的母后还被囚禁在那吃人的九重宫阙,我的父皇——”最后几个字从紧咬的齿缝间迸发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,“走得不明不白!”话音未落,窗外突然卷起一阵狂风,撞得酒馆木窗吱呀作响,案头摇曳的灯焰竟在刹那间熄灭,将满室寂静浇铸得愈发森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