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致远显然愣了下,他撑住石砖墙,笑着说:“你们这些年轻人啊,说话就是直接。”
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,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。
好半晌,当我们绕过凉亭时,他扭了扭腰,说:“偶来松树下,高枕石头眠。山中无尽日,寒尽不知年啊。”
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。
绕过臭水坑,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,眼前是一片竹林。
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,九几年刚翻新过,算不上古朴典雅,但好在清幽静谧。
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,“有意境”。
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。
刚恢复高考时,全县就俩高中,一个在城隍庙,一个就在平渎庙。
“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。”
“是吧,那可要好好看看喽。”
梁致远很惊喜,至少表现得很惊喜。
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,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,里面空无一物。
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,梁致远笑着说:“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,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,瞧瞧这学习环境,啊。”
他表现得太夸张,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。
其实很惊讶,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。
打西厢房出来,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,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。
老天在上,这问题吓我一跳,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。
“也是,”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,又重新戴上,“老师这行当太清苦,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,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,四年五年?”
“其实啊,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,”他再次摘下眼镜,拿衣角擦拭着,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,不见消停,“当时——你是不是有个姨夫,姓陆,又高又瘦的,小眼儿,大嗓门?”
梁致远眯缝着眼,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。
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,但也算不上多高,小眼没错,可嗓门也没多大。
我想说点什么,然而除了点头,一个字也没崩出来。
“两次啊,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,住在羊毛衫厂。”
他戴上眼镜,轻叹口气,笑了笑,“那时年轻,还闹过不少笑话,这位老陆啊挺凶——”话到此处,突然戛然而止,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:“老陆现在咋样,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。”
关于“老陆”的现状,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。
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,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,“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,真是世事无常”。
关于“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”,我说:“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?”
夕阳擦过琉璃瓦,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,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。
“啥话说的,啥叫不是一般同学?”
梁致远似乎一愣,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,轰隆隆的,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。
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,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,继续笑着说:“厉害啊小子,咋看出来的?”
我没说话,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“猜的?还是——”他顿了顿,揽住了我的肩膀,“还是你妈给你说的?”
支吾了半晌,我告诉他是我猜的。
“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,还两次,还亲人接待?”我甚至补充道。当然,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,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。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:“世间何物催人老,半是鸡声半马蹄,这一晃啊,二十来年都过去了。”从平渎庙出来时,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,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。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(据说)说要送我作礼物,我当然说不要,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。“那咋办?”他笑吟吟的,“真不要啊,可以拿回去给你妈。”他那个表情,老实说,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。于是我告诉他:“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。”是的,我是这么说的。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,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,结果如你所料,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,除了最初的两瓶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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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真的很忙,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,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,哪哪都不省心。
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,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。
这赖床还真是,每过一天,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