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指着门外那口被木板封死的老井:“从那以后,我不让任何人碰它。每年清明,我会打开一次,舀一瓢水洒在地上,祭奠所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。”
当晚,她们在地窝子外搭起幕布,准备放映《她们不说,但大地记得》第三章《守井人》。
消息传得很快。不到一小时,二十多个牧民陆续赶来,大多是老人和妇女。有人抱着孙子,有人拄着拐杖。没人说话,只是默默坐下,像一群等待审判的灵魂。
影片开始播放。当韩素梅站在采水车前怒吼的画面出现时,苏日娜猛地站起身,冲到幕布前,伸手抚摸屏幕中那个陌生女人的脸。
“你也是这么站着的吗?”她喃喃道,“一个人,面对那么多机器?”
全场寂静。
接着播放到乌云其其格讲述草原干涸的那一段,一位老太太突然哭出声来:“我们也这样!我们也这样啊!”她颤抖着指向远处沙丘,“十年前那里还有湖,现在连鸟都不来了!”
放映结束后,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牧民站起来,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蒙文日记本,递给时宁:“这是我儿子写的。他在环保局工作,因为举报地下水污染被调岗,抑郁自杀。这里面记了整整五年监测数据……我一直不敢给人看。今天看了你们的片子,我觉得……该说了。”
时宁接过本子,双手微微发抖。
这不是素材。这是遗书。是控诉。是用生命换来的真相。
第二天清晨,苏日娜带她们去看那口井。
掀开木板,井口幽深,绳索垂入黑暗,尽头系着一只陶罐。她熟练地打上一桶水,递给时宁:“尝尝。”
水清冽甘甜,带着一丝泥土芬芳。
“这水活过三个朝代。”她说,“清朝时,这片草原归阿拉善王爷管;民国时,马家军烧过帐篷;建国后,国家建农场、划牧场,我们都忍了。可现在,资本来了,说这片地‘无主’,就能随便挖?就能把我们的命脉抽干?”
她盯着时宁的眼睛:“你说你要拍故事?好。但我有一个条件??你不许把我拍成英雄。我不是英雄。我只是个不肯闭嘴的寡妇。”
时宁点头:“我只拍你说的话,不做一句加工。”
接下来三天,她们完成了对苏日娜的全程记录。没有剧本,没有灯光,只有摄像机静静地架在井边,听着这个女人讲她如何一个人对抗公司、政府、甚至同村背叛者的经历。
最震撼的一段发生在第三天夜里。
苏日娜点燃一堆篝火,在火光中取出一个布包,层层打开,露出一具小小的婴儿骸骨。
“这是我流产的孩子。”她声音平静,“2014年冬天,我去县里告状,回来路上被人推下山坡。孩子没了,我也不能再生了。我把他的骨头捡回来,埋在井旁边。每年清明,我都告诉他:爸爸没打赢,但妈妈还在坚持。”
赵小芸当场崩溃,抱着摄影机蹲在地上痛哭。
而时宁只是静静按下录制键,让镜头对准那捧小小的骨殖,以及母亲凝视它的目光。
“你说这个世界公平吗?”苏日娜忽然抬头问摄像机,“如果公平,为什么坏人活得滋润,好人死得悄无声息?但如果我不信有一天会公平,那我现在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?”
她顿了顿,嘴角竟扬起一抹笑:
“所以我选择相信??哪怕这份相信,要用一辈子孤独来偿还。”
离别的早晨,风特别大。
苏日娜没送她们到村口,只站在井边挥手。她身后,那串骨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晃,发出凄厉而庄严的声响,仿佛整片沙漠都在为她鸣冤。
车子驶出十公里后,赵小芸终于开口:“你说……我们这样做,真的有用吗?”
时宁握着方向盘,望着前方灰黄的地平线,许久才说:
“有没有用,不由我们决定。但我们不做,就一定没用。”
她从后视镜看到赵小芸眼眶通红,便补充道:“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?不是打压,不是封杀,不是黑名单。是最可怕的是??人们习惯了沉默,甚至开始嘲笑那些不肯沉默的人。”
“就像当年青?沟的妇女,别人说她们‘争什么争,命该如此’;就像苏日娜,村里有人说她‘疯了,为了口井把自己弄成孤魂野鬼’。可正是这些人,撑住了快要塌下来的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