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文和轻抚杯盏,语调似漫不经心,却字字千钧:“领军卫经西夏一战,折损十之七八。后来虽经扩编,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人。你去年在西夏立下赫赫战功,自东线一路打到兴庆府,因此军功擢升你为领军卫大将军。本王且问你,你这半生戎马,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,还是黎民百姓?”
邹鲁喉头滚动,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,眼中泛起血丝:“梁王!末将出身微末,当年无人肯信我能堪大用,是先帝力排众议,将我派往蜀地历练,又调入领军卫委以重任。
这半生征战,手上沾染的血腥数不胜数,世人如何评说,末将从不放在心上。唯有先帝知遇之恩,末将粉身碎骨也难报答……”
说着,他突然攥紧腰间长刀,声音颤,“若梁王非要问个究竟,末将唯有一句话——此生只为君恩!”
杨文和指尖摩挲着杯沿,寒芒自眼底一闪而过:“好个‘为君恩’!如今新君未立,朝堂波谲云诡,内忧外患环伺,你可还守得住这个答案?”
邹鲁喉头如鲠,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是在苦海中沉浮?先帝骤崩时,他远在西夏旧地,纵有以身殉国之心,也难报君恩于万一。待皇太后持先帝信物传令,他岂敢有半分迟疑?
可今夜这场风波,却如一盆冷水浇醒了他,梁王府的势力深不可测,层层谋划环环相扣,任谁搅入其中都似蚍蜉撼树,根本不能撼动分毫。他邹鲁不怕死,可如今就算横刀自刎,又能改变什么?
“想不明白,便慢慢想。”杨文和忽而将残酒泼在青砖上,“此刻领领军卫去宸仙殿,就说本王邀千牛卫来赴宴!不从者,你自行决断!”
邹鲁猛地抬头,眼底泛起微光。他深知这并非梁王惜才,而是数万领军卫用血汗军功换来的一线生机。
抱拳应命时,他喉头已哽咽得说不出话,唯有大步离去的身影,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。
待他走远,杨文和缓缓转身,目光如刀剜向老太君与李若宰:“二位倒是说说,禁军卫何时能不经中枢、枢密院调兵了?”
李若宰刚要辩解,却被李漟按住手臂。
“伯父容禀。”李漟盈盈下拜,广袖拂过冰凉的地砖,“魏国公听闻太医院有异动,恐奸人图谋不轨,这才领兵协助殿前司守卫宫门。”
“公主说话,还是称官职为妥。”杨文和将空杯重重搁在案上,鎏金盏底磕出清脆声响。
李漟心头一颤,咬住下唇不再言语。她垂眸望着裙裾上晕染的血渍,忽然想起幼时在梁王府承欢的光景。此刻唯有敛尽锋芒,摆出晚辈低眉顺眼的姿态。若是再冲撞了这位权倾朝野的伯父,往后的路,怕是再难走了。
杨文和轻哼一声,转而睨向老太君,唇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您倒是好兴致,渝儿在倭国拼杀数日,您连问都不问?倒像个没事人似的,这母亲做得可真称职!”
老太君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龙头拐杖,浑浊老眼闪过一丝厉色:“既已嫁入梁王府,自然是你家的人,与我何干?”
“好个与你何干!”杨文和猛地将茶盏重重一搁,盏中残茶泼溅而出,“往后渝儿自有我王府护着!你今日这话,可莫要忘了!”
他顿了顿,眼底浮起寒冰般的冷意,“倒忘了告诉你,渝儿有了身孕。待她从倭国凯旋,本王便要风风光光为她办场大婚。你那些家财,梁王府还真不稀罕!往后,也请你少往渝儿跟前凑!”
老太君佝偻的脊背陡然一挺,黯淡的眸中竟泛起光亮,转瞬又化作嗤笑:“好个杨文和!占了我家闺女便宜,套了老身的话,就想一拍两散?当我这老太婆是三岁孩童不成?”
“年逾古稀,还学那市井小人,夺泥燕口、削铁针头,金佛面上也要刮下三两金来。”杨文和冷笑,毫不留情的讥讽出声。
老太君却不以为忤,枯树皮般的脸上浮起诡谲笑意:“梁王这话可就谬矣。你梁王府世代簪缨,诗书传家,平日里最讲究个礼数体面。寻常百姓家娶新妇,尚且要备下三书六礼。你倒好,空口白牙便想娶走我家明珠?传出去,倒像是我们高攀了你这门亲,说出去可不只是丢我天波府的人喽!”
杨文和斜睨老太君,话锋如淬毒的银针:“想让杨朗回京?倒也不难。只是青龙卫与杨朗,只能回来一个。”
老太君倚着龙头拐杖,苍老的面庞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:“急什么?且等渝儿归来再议。”
杨文和心中暗骂这老狐狸油盐不进,他知道杨渝那孩子重情,念着天波府的血脉亲缘,这桩事迟早要被老太君拿捏住把柄。
此番先开口试探,原想占得先机,却见对方滴水不漏的模样,便知这老东西定是憋着坏心,怕是只等寻个时机漫天要价。
正思忖间,杨炯捂着渗血的伤口,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,俊脸因疼痛皱成一团:“爹!杨渝那身孕……是真是假?”
杨文和狠狠瞪他一眼,低声骂道:“说什么胡话?这种事岂有玩笑的?”
杨炯闻言,只觉心急如焚。想着杨渝怀着身孕还在倭国浴血奋战,一颗心揪得生疼,恨不能肋生双翅,即刻飞到她身边带她回家。
杨文和懒得理会儿子这副抓耳挠腮的模样,转而看向李淑。
见她鬓散乱,裙裾还沾着干涸的血迹,眼神却比往日清亮许多,不由得轻叹一声:“兰陵,命数之说本就虚妄,何苦执念至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