＂还要躲到什么时候？我这耳朵可灵着呢，连你裙摆蹭到门框的声音都听得见。＂他尾音微扬，墨色眼底泛起细碎的光，看着那抹月白色身影猛地僵在门口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跳了跳。
林悦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尖，绣着忍冬纹的裙摆还沾着几星草汁：＂我哪有躲？是你们说话声音太大，不小心就飘到耳朵里了。＂她边说边往屋内挪，樟木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，案上堆叠的章本折子足有三尺高，最顶层的军报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印，像朵开败的梅。她的目光扫过欧阳振轩搭在案边的手，袖口滑落处露出道淡红的勒痕——那是整日握着毛笔批阅奏折留下的印记。案头的青铜沙漏已漏下半壶，细沙簌簌坠落的声响，衬得室内愈发寂静。
欧阳振轩的眼下泛着青黑，像被人用烟墨淡淡抹过，唇角因熬夜泛起细小的皮屑。林悦之瞥见角落那碗结着油皮的银耳粥，瓷勺还保持着主人放下时的倾斜角度，想来是刚端来便被堆积如山的公务淹没了。
＂你看看你，又多久没睡了？＂她伸手按住案上正要翻开的折子，指尖触到他手背的温度——比寻常人低了些，带着熬夜后的虚浮，＂再这样下去，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。＂
欧阳振轩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，发间还别着玉冠，缨带歪在一侧：＂还不是因为今年的新茶太提神，喝了之后整个人亢奋得睡不着。＂他嘴上硬着，手指却不自觉地揉了揉太阳穴——自锦州归附后，各地送来的折子像潮水般涌来，马太守的民生疏、赵老将军的军备图、还有欧阳凌在边境的调兵动向，哪一桩都容不得他合眼。
＂工作量挺大的嘛。＂林悦之看着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，忽然瞥见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页，边角画着歪扭的草药图，正是她上周教他辨认的金创药草图。
欧阳振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耳尖微微发烫，立刻换上狡黠的笑：＂来来来，本殿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，你来帮我看折子。＂他指了指那碗凝着薄冰的粥，忽然想起今早伙夫说林悦之特意交代＂殿下胃寒，银耳要加三钱生姜＂，喉间突然发紧。
林悦之果然警惕地往门口缩，发间的木樨花微微颤动：＂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，今早去伤兵营，张二牛的腿伤又发了，王三的痢疾还没好全，还要给新兵讲疥疮防治。。。。。。＂她掰着手指头数着，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。
欧阳振轩蜷起手指抵住唇，剧烈的咳嗽震得肩胛骨凸起，苍白的指节几乎要陷进掌心。林悦之看着他咳得泛红的眼角，突然想起三天前深夜，她路过书房时看见他伏在案上，斗篷滑落在地也未察觉，案头堆着批到一半的折子，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结成块。
＂看看你，都咳成这样了，还不好好休息。＂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薄荷膏，指尖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抹在他太阳穴，＂锦州的夜风最是伤人，偏你总开着窗。＂
欧阳振轩闭着眼睛享受她指尖的温度，忽然睁眼笑道：＂咦？你不是要去忙？＂
林悦之的手猛地缩回，耳尖发烫：＂少来这套，滚去那边榻上躺着，我念给你听。＂她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镇纸，铜铸的瑞兽在地面滚出清脆的响声，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。
雕花矮榻上铺着半旧的青缎被面，绣着的瑞龙纹已有些褪色。欧阳振轩乖乖地躺下，看着林悦之在书桌前坐下，月白色衣袖拂过堆成山的折子，发间的木樨花落在砚台上，竟比墨香还要清甜。
＂马太守奏报，锦州粮仓存粮可支撑大军三月，需调拨五千民夫加固粮仓。＂林悦之的声音像浸了晨露，清清爽爽地落在室内，＂旁边还注着：今夏多雨，需赶在芒种前修好防潮层。＂
＂准了。＂欧阳振轩闭着眼睛，脑海中浮现出锦州城外金黄的稻田，马太守跪地时鬓角的白发，＂让马太守自行调配民夫，务必在十日内完成加固。另，从军中抽调二十名工匠协助，记得给百姓发些盐巴作谢。＂
林悦之提笔记录，忽然发现他连民夫的犒赏都想到了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。下一本是军医署的折子，她看着熟悉的字迹，想起今早查看伤兵时，李二狗缠着她问：＂林军医，王爷是不是又没吃饭？＂
＂军医署报，锦州伤兵安置妥当，需增调二十名药师。＂她特意加重了＂妥当＂二字，看着欧阳振轩睁开眼睛，眼底闪过一丝愧疚。
＂告诉林军医，从后方医疗队调派，务必保证伤兵用药。＂他顿了顿，又说，＂再给每个伤兵发两匹棉布，天气转热，该换夏衣了。＂
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窗纸，案头的银耳粥早已凉透，却在林悦之念到百姓请愿折时，被她悄悄推到炭炉上温着。＂百姓恳请减免今秋赋税，称连年战乱，农田荒芜，收成大减。＂她看着折子上密密麻麻的联名，想起昨日路过田间，看见老妇人抱着枯死的禾苗哭泣。
欧阳振轩坐起身，案上的烛火在他眼底跳动：＂准了。今秋赋税减半。＂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锦州，忽然说，＂再出一道告示，开垦荒地者，每亩补贴三钱银子，三年内免赋税——让马太守派人去教百姓种抗涝的稻种。＂
林悦之抬头望着他，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，比平日消瘦了几分，却依然挺直如剑。他在乱军之中护着百姓撤退，铠甲染血却不忘安抚啼哭的孩童，那时她便知道，这个男人的野心从不在龙椅，而在这万里河山。
不知不觉间，案头的折子已批了大半。林悦之揉着发酸的脖颈，看见欧阳振轩又闭上了眼睛，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。她轻轻放下折子，走到榻前，发现他眉间还凝着未展的纹路，像朵结着霜的梅。
指尖刚触到他眉心，榻上的人忽然睁眼，墨色眼底漾着笑意：＂怎么，被本殿下的美貌迷住了？＂
林悦之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，耳尖红得能滴血：＂美得你，我只是看你睡得不踏实。＂她转身收拾案头，却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。
欧阳振轩坐起身，看着她慌乱的背影，忽然轻声说：＂悦之，谢谢你。＂
她的动作顿了顿，窗外的晚风送来木樨花的香气：＂谢什么？＂
＂谢你在我咳得睡不着时，悄悄让伙夫煮润肺的雪梨汤；谢你在我批折子到子时，总会送来温热的艾草茶；谢你。。。。。。＂他看着她转身时发间晃动的木樨花，忽然笑了，＂谢你让这乱世，多了些值得守护的温暖。＂